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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扬尘-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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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野上的杂草生得有半人高,横挡在人腰间,又在下一瞬被他踩于脚底。
  夜风凛冽如刀,裹挟着敌人鲜血的铁锈味,吹扬起敖战草草束在脑后的长发。
  张青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敖战手握长刀朝自己走近,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半尺才停下脚步,灼烫吐息蹭着他的耳廓,带起不可明辨的一片绯红。
  秋风漫漫,少年站定在漫无边际的苍茫夜空之下,抬眸朝他望。
  敖战则低笑一声,随意扔了手中长刀。
  他半身浴血,却是兀自伸手托起少年后颈,在两人勾缠目光之中俯身,在那苍白唇瓣上落下一个近乎猛烈的深吻……于厮杀之后融入抵死缠绵。
  周遭是散落一地的断臂残肢长矛戈戟,张青岚却视若无物,于无边旷野之中,他听见自己在男人耳边呢喃低语:
  “护卫有功,这是你应得的赏。”
  ……没过多久,这副深秋夜景便又像之前一般凝滞定格,缓缓于他眼前破碎、消弭、再重组。
  只是这一回,少年的身边人换成了张凝月。
  不施粉黛的女子取来一个封存完好的檀木盒,于床沿处轻轻巧巧地坐下来,掀开木盒的顶盖,从中取出来质地上好的伤药,随后握起少年满是伤痕的手臂仔细上药包扎,细语埋怨道:“大哥这次玩笑开得失了分寸,着实做得太过。”
  药膏的清凉很好的驱散了伤口处的热辣胀痛,少年却是忍不住紧皱眉头,转脸看向身旁女人:“他同国师勾结,在我入山打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重重埋伏,派来死士刺客无数。”
  少年一双凤眸微微睁大,表面上虽是仍保持着一向的沉稳,最终还是忍不住冷声道:“二姐,如此狠绝手段,你却说大哥是在同我‘开玩笑’?”
  张凝月替他疗伤的动作未停,眉眼间仍旧是那副极度温和的模样,轻笑一声道:“那是自然。”
  她的五指纤细,动作颇为灵巧地在那纱布上系紧了一个结,最后再将药膏塞入少年掌心,笑得弯了一双眸子:“毕竟是血亲,大哥又怎会对你痛下杀手?不是玩笑,还能是旁的什么不成。”
  “可这并非头一次……”
  “阿岚,” 张凝月开口打断他:“兄弟姐妹团聚不易,还望阿岚多多体谅,此次夏猎……莫要再在父亲面前抢了大哥的风头。”
  嗓音是惯常的轻柔,张凝月美目半阖,一双柔荑搭在少年手背上轻拍几下,眼瞳之中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本就是一家人,平安和美,团团圆圆地过一辈子,不好吗?”
  “阿岚,姐姐晓得你从小就是个乖孩子,这一回定然也是听话的。”
  “阿岚,姐姐待你不薄,你就当做帮姐姐一个忙,不要再违抗国师,也不要再忤逆大哥。”
  “阿岚,你的近卫手伸得太长,已经惊动了父亲……”
  “阿岚啊……”
  “阿岚……”
  …………
  …………
  无数纷繁画面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时而停留,时而倏然碎裂飘走。
  百年的漫长时光仿佛在此刻缩减成了一瞬,又似乎有许多相近又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沸沸扬扬,不得片刻停歇。
  青年双目圆睁,绷直了脊背,独自站立在黑暗之中,神色空茫,一动不动。
  他被迫将生平所有在这片刻之间悉数回顾又匆匆抽离……也许这一刻尚且身处亭台楼阁,听到的是情人的呢喃爱语,下一瞬便堕入深渊,满眼猩红血色,纷乱火光映亮半边天界。
  三百年前,他是晋阳国君子女之中最不受宠的三世子,从小性格古怪寡言少语、兄弟之间多有争斗,甚至胆大包天,在国宴之上硬生生讨来敌国俘虏做近身亲卫。
  三百年后,他仍旧囿于深渊,同泥潭纠缠不清,挣脱不得。
  耳边的呢喃低语绵长不绝,嘈杂纷乱,青年半阖双目,定定站在原地不动,浑身被黑雾萦绕,双手垂于身侧,指尖微颤。
  “铛——”
  刹时间,顶上一道低沉的钟声响彻天地,驱散了原本遮挡在青年眼前的所有暗芒。
  张青岚缓缓抬眸,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高台之上,二十八根金丝楠木矗立其中,环绕排列得异常齐整。
  足有一人合抱粗的金丝楠木被漆得朱红,雕龙画凤,金银玉石悉数镶嵌其中,莹莹一层淡色白光笼罩于上,光华流转之间弥散开来一股浅淡而熟悉的清香。
  二十八名白衣少女整齐跪坐于木柱前,面蒙薄纱,神情庄严肃穆。双手捧着一方玉盘,玉盘中央则盛放着一把月白色的长颈瓷瓶。
  随着一声吟唱,少女们纷纷将玉盘高举头顶,身体匍匐,口中念诵出声声诡谲音调。
  高台正中,一道瘦长背影随之缓缓显现。
  那人身披暗紫色的羽毛大氅,能够遮掩大半面容的鎏金面具系带紧紧绑缚在脑后,双手轻抚过面前硕大的青铜炉鼎,眼中神色未明。
  “铛——”
  又是一声浑厚钟响,随之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山呼海啸一般的念诵之音。
  高台之下,万民齐拜。
  晋阳百姓均身着白袍,双膝跪地,以祭祀高台为中心团团围坐。同那二十八名少女一起,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肃穆。
  此时天光晦暗,黑云层积,狂风席卷而来,将祭台上少女身着的纯白衣裙吹拂而起,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响彻天地的钟声同众人的低声吟诵交织缠绕,变得愈发急促,叫人听得心如擂鼓,望向祭坛的一双双混浊眼瞳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
  直到最后,只见苍穹之上一道刺目白光闪过,振聋发聩的雷声终于落下——
  万千吟唱之声戛然而止。
  同一时间,祭台之中的男人有了动作,他在无数景仰目光之中高举起手中枯木法杖!
  玉质托盘中的二十八枚长颈瓷瓶当即如同受到召唤一般飞身而起,围绕着男人的法杖旋转不停。
  雷声轰鸣,山雨欲来。
  正当所有人屏息凝神以待之时,只听见那身披乌羽之人一声粗哑喝令!
  手中法杖泛起阵阵紫光,悬于半空的长颈瓷瓶应声而碎,瞬间化作齑粉。
  闪烁着金光的粉末在空中弥散开来,之后又在晋阳百姓们殷切期盼的目光中缓缓聚拢——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最后浮现出来的……居然是裕国公亲子之名。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男人满意地看着飘散在高台之上的细碎金粉,握着法杖的五指很快拢紧。
  他抬高右手,轻轻将那金粉汇聚而成的花笺托于掌心。
  “如众所见。”
  大祭司苍老粗哑的嗓音响起,手中花笺轻轻漂浮,被面具遮挡住的面容模糊不清:“此次天祭大典,神明已经选中了他想要的祭品。”
  即便是无法探寻祭司此时的神色究竟有多得意,也能从他略带颤抖的声线中窥得一二。
  大祭司佝偻着的脊背因为激动而直起,他大张开双手,重新高举法杖,朝那些正引项盼望的百姓们朗声道:“待到三日后祭典完成,从此以后,神明必会降福于万民,保佑晋阳从此风调雨顺,不再发生灾祸。”
  祭台之下跪拜着的百姓们闻言先是一愣,片刻后则爆发出一阵热切欢呼。
  要知道过往数月,晋阳日日阴雨连绵狂风不绝,随之而来的山洪海啸将农田摧毁大半,百姓无法维持生计,甚至要靠乞讨来填饱肚子……可谓是民不聊生。
  若是只要将那少年连同其他祭品献祭给神明便能换来以后的日日安宁,谁又会在意他到底是国君亲子还是一介平民。
  总归要的不是自己的命。
  大祭司振臂高呼,片刻后收势。整个人如同一只老旧风箱一般大口喘息着,身上的乌羽大氅随之一阵颤动。
  他背手站在祭台正中,满意地望着底下攒动的人头。
  百姓们纷纷跪地,磕头拜谢祭司,原本干瘦双颊甚至因此而染上了些许血色。
  大祭司呛咳几声,枯树一般手指握紧法杖,将法杖杖尖重砸向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道道如雾般的灵气应声而出,飞速射向天顶上层叠的云雾。
  不消片刻,穹顶上的云雾被灵气悉数打散,化作颗颗透明水珠垂坠而下。
  一时间云销雨霁,天光大盛。
  紧接着便有人从呆愣之中回过神来,大喊一声:“灵……灵雨,是灵雨啊!”
  众人眼中狂热不减,闻言纷纷从怀里掏出制式各不相同的粗糙陶碗,争抢着将那些从天而降的透明水滴承接下来,随后一饮而尽。
  场面也因此变得无比混乱,嘈杂惊叫掺作一片,更有甚者为了多接下滴雨水而大打出手,缠斗不停。
  无人注意到,高台之上还有一名独身立于祭台边沿的少年,正在沉默凝望着这一切……
  恍若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直到此刻看见那尊令他深恶痛绝青铜炉鼎,张青岚才将神思从无边混沌之中抽离出来,清醒地审视面前所有。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惊觉眼前这般场景,是张凝月专门为他准备的、冗长而驳杂的梦境。
  万物皆虚妄,却又因为它们曾经发生过而显得格外真实。
  幻象无情,将那些早该被湮没遗忘于记忆之中的画面场景一一重演,苛刻到连那些不堪回首的深重绝望都要悉数浮上心头。
  如此才好叫人重新深陷入泥沼,再不得脱身。
  知晓了这是幻境,大祭司的表演便显得格外可笑起来。
  穹顶之上,好不容易才穿透阻碍的日光早已逐渐被黑云重新遮挡。
  百姓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竞相饮下的所谓“灵雨”,日后又会带走多少条无辜性命。
  张青岚面无表情地向前一步,整个人瞬间踏空。如同断了线的纸鸢,朝祭台之下直直坠去——
  耳边传来猎猎风声,凛冽如刀。
  凝视着那尊距离自己愈发遥远的青铜炉鼎,张青岚缓缓闭上双眼,任凭如潮水般满溢而上的失重感裹缠全身,却仍旧保持着先前的模样,一动不动。
  只不过就在他即将坠入人潮中时,周遭那些纷扰嘈杂的人声倏然消逝……天地间顿时静默下来,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轻缓吐息。
  连带着坠落都停滞。
  “张青岚。”一道熟悉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少年人浑身一震,终于忍不住缓缓睁开双眸。
  发现自己早已远离祭台,此时正被人环抱在怀中。
  那人一边唤他的名字,还不忘时不时劝哄般地拍几下他的后背,动作神态堪称轻柔。
  敖战的怀抱温热有力,见他舍得睁眼,很快便万分怜惜地在少年额间落下一个轻吻,神色坚定:“天祭大典明日便要举行……你跟我走,一同离开晋阳。”
  四周环绕着的是参天古木,两人此时正躲在他们初见时的那片茂密丛林。
  夜已深,敖战就那样吻着他的唇角,仿若连这最后的几个时辰都能够变得漫长。
  被那样灼烫的目光注视着,张青岚神情一阵恍惚。
  即便是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回忆,无论怎么做也已经无法修改既定的结局。
  可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指尖抚过敖战脸颊上的那片墨色刺青,将苦痛和沉溺统统收敛于眸底,阖眼低语:“好,我跟你走。”
  随着尾音逐渐消散在两人交缠的唇齿之间,张青岚微踮起脚,主动将柔软唇舌奉上,双手勾着敖战的脖颈,兀自吻得热切。
  他的确是在欺骗敖战,也同样是在欺骗自己……哪怕只是回忆中的一个幻影。
  ***
  到底是回忆所造就的幻象,周围很快便又换了一副景象。
  阴暗沉闷的密室之中,张凝月双手绞干沾了水的丝帕,轻轻拭去少年额前伤口未干的血渍:“阿岚,你怎么还不懂?”
  “大祭司是太吉潜入晋阳的卧底,他和你的近卫勾结已久。”
  “今**若是敢离开密室,用不着等到祭典便会死在太吉人手里。”
  暗黄火光于石壁上跳跃,只见张青岚双手被反绑在石凳后,半张脸掩藏在斑驳光影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张凝月身披一件雪白长袍,一头乌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衣角被雨水浸润大半。
  她的神色狼狈而惶急,下手不由得重了些许:“你可晓得姐姐废了多大的功夫,才将你们交换过来。”
  “让那人替你参加祭典不好吗?”她身上带着一股海水的腥咸味,将手中的带血丝帕胡乱扔到地上,随即捧起少年双颊,喃喃道:“阿岚还是姐姐的好弟弟,不用去当什么祭品。”
  “他们想要自相残杀是他们的事,同我家宝贝阿岚又有什么干系?”
  少年低垂着头,漠然道:“……不好。”
  如今天灾人祸不断,人皇尚未将内陆的所有小国收复,为了安定内忧,这才想了个所谓“天祭大典”的法子,让如晋阳一般被他征服的国郡以示臣服。
  天祭大典,明面上是供奉牲畜五谷,让所谓“天择之人”带着祭品入海,向神明祈求风调雨顺,实则暗中试探各国态度,镇压不平者的逆反之心。
  张青岚晓得,事态发展成现在这般境况,自己仍旧不过是在层层权力倾轧之中、不幸被波及到的一颗再微小不过的棋子。
  晋阳需要一个祭品,以示对于人皇的忠诚,他的大哥需要一个祭品,如此才能顺手铲除异己,大祭司更需要一个祭品,毕竟巫祝之术式微,祭司一脉日渐凋零。
  真算起来,他和大哥本是兄弟,之间并无甚么血海深仇。即便是亲手送他上祭台,也只不过是亲缘淡薄,顺手为之,因果轮回。
  只不过张青岚这么想,却不愿意这么说,他无情揭穿道:“阿姐莫要颠倒黑白。”
  他微微歪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张凝月鬓边生出来的细汗:“我被送去天祭大典,分明是大哥在其中出力最多……”
  “啪!”
  张凝月猛地打了少年一巴掌,将对方剩下还未出口的半句话生生打断,皮笑肉不笑道:“阿岚在说什么,姐姐听不懂。”
  “你们为何要这般……这般相斗?”张凝月红了眼眶:“从小到大,本家的兄弟姊妹不知夭折了多少个,姐姐好不容易将你护到如今,为何非要同你大哥相争?”
  张青岚眉头轻蹙,冷静道:“并非我同大哥相争。”
  “是大哥不愿放过我。”
  “阿姐,”少年的声音很冷:“你好偏心。”
  烛火毕剥,火光倒映在地面上一层浅薄积水中不住晃动,密室之中顿时只剩沉默。
  张青岚神色淡淡,话音听不出来是讥讽还是自嘲更多:“更何况朝堂之事本就是你死我活,毕竟局数未定,父亲会将裕国公的位子传给何人,谁也说不好。”
  说完这句话,只听麻绳被刀刃切断时发出的一阵悉索声,张青岚用藏在袖中的薄刃将绳索割开,一边揉着发红的手腕一边站起身:“大哥远见,晓得未雨绸缪,小弟我只不过是见招拆招,苟活罢了。”
  “再者说,”垂下眼帘,少年紧握住刀柄:“让无辜之人代我受过,世上哪还有这样的道理?”
  张凝月假装听不懂,麻木地从怀中掏出药罐,轻轻涂抹在张青岚泛着红肿掌印的脸侧:“即便是姐姐同你说了这么多,阿岚也执意要去祭典?”
  张青岚点了点头:“是。”
  “没关系……”张凝月闻言,忽然笑得有些诡异:“今日风雨比起往常还要猛烈些,大祭司为了祭典能够顺利进行,已经将仪式提前了一个时辰。”
  “我给他下的迷药足够昏睡半日……阿岚,就算你即刻动身,也已经迟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天顶上好似被泼了一道浓墨,暴雨下得惶急,伴随着震耳雷声,雨丝在雪白电光之中勾缠成一张细密的网。
  轰隆隆——
  只听见那惊雷直坠而下,猛烈得好似要劈裂地上的山川湖海一般,叫人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捂上双耳,再不敢恣意窥探天威。
  晋阳城中街道早已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雨势猛烈,不过半个时辰,洪水便已漫过大半青苔石阶。
  每家每户廊前都挂着两盏提灯,只是其中灯烛不知多久以前便灭了个干净,长街上徒留数百盏素色空灯,在狂风之中伶仃飘摇。
  紧接着又是一道白光闪过,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朱雀街上那裂得只剩下小半的石狮子背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转瞬间,一道白色身影跃入雨幕,冒着大雨,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一路狂奔。
  那人步子杂乱,却算不得缓慢,身上披着直至脚踝的雪白长袍,一脚踩在水坑之中,飞溅起来的泥水瞬间将长袍边沿浸得湿透。
  顾不得身上脏污和天地之间的凶猛雨势,张青岚咬牙朝着晋阳城外奔袭而去。
  少年鬓边乌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苍白而瘦削的脸颊上,粘腻地纠缠成一团。他抬起手胡乱地擦去眼睫上挂着的水珠,只可惜即便如此,眼前景象仍旧被滂沱大雨模糊成一片,叫人看不真切。
  关住他的密室设在晋阳城深处,天祭大典的祭台却是搭在东海沿边的铁藤崖上,二者相差足足十余里地……为了阻拦他,张凝月可谓是煞费苦心。
  张青岚眉眼之间渐渐染上一丝煞气,原本清亮透彻的眸子里也在雨夜之中变得晦暗。
  ……
  随着时间推移,倾盆大雨非但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猛烈,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带起轻微的痛楚。
  狂风大作,将山崖边上林木的细瘦枝条悉数折断,在泥泞山路上留下一片狼藉。
  张青岚唇色发青,长袍上满是冰凉雨水,五指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之中,依靠着这般自虐带来的痛感保持神智清明。
  就在他快要攀上铁藤崖的瞬间,只听一声犀牛角吹响的长号震彻山崖,随后带起无数低沉沙哑的吟唱之声,虔诚而肃穆。
  只是这份虔诚肃穆之中又掺杂了一丝难以言明的诡异,好似白璧微瑕,清池染墨。
  听到那声熟悉吟诵,少年心神巨震,瞬间扯断了手中握着的粗壮藤蔓。
  他不住手脚并用,踉跄着朝山巅爬去,却是不经意间踢中横亘在半路的山石,狠狠摔倒在地。
  一时间浑身剧痛,少年闷哼一声,不知挣扎了多久方才勉强起身,死死盯着远处于山巅处缓缓升起的祭坛。
  手背青筋暴起,张青岚手脚并用,试图从泥沼中挣扎脱身,一瘸一拐地朝着祭台走去。
  ——山崖之上,数百名白袍使者团团围拢于祭台周边,脸上带着鎏金面具,双手于前胸结印,半阖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嗡鸣一般的咏唱声在浩荡天地间缓缓响起,好似于平静湖水中投下一颗石子。
  顿时,山崖上狂风大作不止,天边的薄云如蛛网般裂开,一道闪电就这样朝着祭坛四周的二十八根金丝楠木直劈而下!
  白袍使者见状非但没有离开,脸上反而浮现出更为疯狂的崇拜神色。他们很快便将双臂抬起,随后人群一分为二,朝左右两边退去。
  待到电光缓缓消散,其中的二十八根金丝楠木在雨幕之中愈发亮眼,**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怪符文,竟是隐隐含着一丝血气,异常邪性。
  大祭司单手背在身后,踱步走出人群,周身覆着一层灵气将雨滴隔绝在外,没有沾湿身上乌羽大氅半分。
  身旁很快便有一人站出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低头沉声道:“祭司,天祭大典的祭品已经齐备。”
  “吉时已到,还请大祭司住持祭典。”
  老人裸露在外的手背干枯如树皮,如今紧握着法杖,凸显出来根根分明的筋脉血管。
  听到那白袍使者的话,大祭司微微颔首,以示应允,在众人热切企盼的目光之中缓步登上祭台。
  高台正中落着的是同三日前一模一样的青铜炉鼎,铜鼎足有二人之高,上镀一层浅淡莹光,被如瀑般的暴雨来回冲刷,水珠汇集、沿着鼎身缓缓向下流去。
  ……青铜鼎前还跪着一人。
  那人面容被额前散落着的长发遮掩,变得模糊不清。或许是迷药的缘故,他双膝跪地,低垂着脑袋,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一动不动。
  大祭司站定在铜鼎之前,面具下一双眼睛苍老而浑浊。
  巫祝之术毕竟式微,他这个大祭司当了几十年,已经太久没有享受过这般被万民景仰的美妙滋味了。
  只要过了今日,过了这天祭大典……他便是晋阳的恩人,是晋阳的神!
  大祭司浑身微微颤抖,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差点拿不稳手中的法杖,他向前几步后转身,背对着“祭品”。
  看着高台之下一道道敬仰的视线,激动令大祭司近乎癫狂。
  甚至傲慢到根本不去确认祭品到底是不是神明所选中的“裕国公三子”,匆忙走向祭台边沿,老人举起法杖,在狂风骤雨之中振臂高呼:
  “吉时到,祭礼开!”
  白袍使者们发出一声应和一般的呼号,随后四散开来,将原本陈放在祭台之下的牲畜瓜果悉数抬至青铜鼎旁。
  二十八根金丝楠木被大祭司用灵力点燃,熊熊烈火霎时间腾空而起,火光似血映亮苍穹,将整个祭台包裹其中。
  大祭司双目赤红,气海之中的灵力被法杖接连不断地抽走以维持焰火不灭。
  白袍使们围绕在祭坛之下,齐齐吟诵起来古怪乐音,一圈一圈地绕着炉鼎缓缓走动,阵形几次变换。
  祭司站在高台正中横握法杖,额上青筋毕露,好似托着千斤重物一般、勉力将其高举至头顶:“礼诋册荐,皇神垂享,万舞毕举,九成已行……福泽四方,佑我晋阳!”
  话音落下,木枝一般的法杖上登时闪烁起道道白光,如同锁链一般飞速向外延展而去,将青铜炉鼎同二十八根朱漆木柱紧密相连。
  祭礼声势浩大,乍一看好似真就能同苍天相抗一般,撑开一个伞状的透明结界,将倾盆大雨隔绝于外。
  张青岚此时已攀至山顶,单手撑在身侧石壁上,鲜血从额前缓缓流入眼中,视野之中一片赤红。
  少年浑身狼狈不堪,双腿好似灌了千斤砂石,指尖也满是血污泥。还未来得及喘息片刻,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环绕在高台之下的白袍人在大祭司的号令下,朝着铜鼎前跪着的男人走去!
  为首两人把敖战架起来,手脚绑缚在青铜鼎侧,随即又有一人出列——三人悉数从腰间抽出一柄玉质短刀,将人团团围堵。
  很快,大祭司颔首示意。随着他一声令下,三名白袍使者登时高举起匕首,朝“祭品”心口刺去!
  张青岚双目赤红几近窒息,冒着暴雨踉跄着冲出去,试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不、唔……!”
  却不料一个“不”字尚未出口,身后便传来的一股巨力将他整个人直接拽了回来。对方死死捂住少年的嘴巴,不让他再发出半点声音。
  就是这一刹那,三把短刃径直没入那吊在铜鼎前的男人的胸腔!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天地之间近乎死寂。
  少年浑身僵硬,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男人的心口汩汩地冒出来,瞳孔紧缩,连呼吸都快要忘记。
  这样的痛苦,是百年时光都不足以磨灭的刻骨铭心。
  终于,苍穹之上雪白电光疯了似的闪烁不停,随即便是数十声翻天覆地的轰隆巨响,雷声在众人耳边炸裂,好似随时都要将这山崖劈裂一般横暴。
  身后之人见他一动不动,这才轻轻地松开手,冰凉吐息划过耳廓,沉声问:“隔岸观火的滋味如何?”
  熟悉的嗓音恍若惊雷,将张青岚从怔愣中生生唤醒。
  面前是敖战倒在血泊中的景象,他被白袍使拖至悬崖边,眼看着就要扔进东海。耳边传来的却又是同样熟稔的声线,仿佛天祭大典从未发生,也无人死去。
  张青岚神思混沌,他昏了头,慌乱地抓住对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敖,敖战,是你吗?”
  身后人却死死禁锢住少年肩膀,不让他回头,凑至耳边呢喃低语:“张青岚……隔岸观火的滋味如何?”
  “你为何不救我?”
  “你怎敢不救我!”
  “阿岚……你骗得我好苦。”
  雨势愈发狂暴,风声如同狮吼虎啸一般掠过耳侧,张青岚用力地闭了闭眼,伸手轻抚开搭在自己肩头的双手。
  少年身形单薄,在雨幕之中摇摇欲坠,苍白的一张脸上却是在此时露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释然浅笑——
  就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刹那!
  少年竟是冒着漫天大雨,朝男人尸体所在的悬崖边径直冲去。他大力撞开两旁的白袍使者,双手搂上敖战的冰凉脊背,将人紧紧揽入怀中。
  纵身一跃。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祭司气急攻心,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还在为祭坛供给灵力,忍不住挥舞着法杖怒吼道:“快拦住他们!”
  然而就在他动作的瞬间,法杖上同金丝楠柱相连的白链即刻反噬,化作闪烁电光劈打下来,在老人枯皱的皮肤上留下数十道焦黑伤痕。
  祭司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法杖也因此脱手甩出、一路滚落至祭台之下。他痛呼一声捂住心口,嘴角渗出一道乌黑血渍。
  白袍使者站在山崖边,被轰砸下来的闪电雷鸣逼退几步,再无法上前,最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忽然出现的少年同祭品从崖口边沿一跃而下。
  ……从高处坠落的滋味算不得多好,看着底下如墨般浑浊的海水,张青岚缓缓垂下眼睫。
  怀抱中的“敖战”浑身僵硬,前胸被粘稠鲜血浸透,侧脸冷冷地贴在自己颈边,一动不动。
  掌心底下的身躯似乎因此变得单薄脆弱起来,意识到这一点,张青岚忍不住又紧了紧环着男人脊背的双手。
  耳旁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遥远得近乎模糊的轰雷掣电……堕入深海的一刹那,所有嘈杂顿时销声匿迹。
  咸涩海水寒冷刺骨,将漫天雨势的纷扰隔绝在外的同时,连带着窒息感一同浸渍而过。
  霎时间,浓郁粘稠的鲜血在胸前伤口处化作一道蒙眼的血雾,恍若盛放一般遮挡住张青岚已然变得通红的眼眶。
  他紧握住敖战手腕,将人死死搂入怀中。水波流转,两人在水中散开的墨色长发发尾因此漂浮散开,勾缠成结。
  百年的漫长时光在这一刻重合,深重苦痛终于原形毕露,血淋淋地撕扯着心上看似已然结痂的伤口。
  少年睫羽轻垂,抽出没入敖战胸腔的三把短剑,剑刃重新对准自己的心口。
  深海浮沉之间,张青岚神色淡淡,伸手捧起男人侧脸,随后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吻,舌尖轻轻勾勒着唇瓣轮廓,尝到的却是海水的腥咸苦涩。
  唇舌交缠,少年低语呢喃:“……别怕。”
  刀尖无声没入皮肉。
  ……
  一阵狂风吹来,将崎岖山峰上萦绕着的黑雾悉数吹散,亮白天光中,二十八根朱漆圆柱矗立其上,直指苍穹。
  两道身影从祭坛边沿直坠而下,飞速下落的过程中竟是直接穿透了护山大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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